与李兆廷敲定了白盐合作的诸多事宜,宋玉只觉浑身一轻,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缓步走出李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门口的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地蹲着,寒风呼啸着袭来,吹在宋玉脸上,但他只觉得神清气爽。
可刚踏下最后一级石阶,眼角的余光便瞥见旁边一道略显焦急的身影。
“宋……宋壮士?”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宋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看那模样,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丫鬟有些面熟,宋玉略一思索,便认出是那日与李清漪同去锦绣坊时,招待过他们的那个。
此刻,那丫鬟脸上不见了当日的从容,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急的。
她看到宋玉望过来,连忙快步上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宋壮士,您可算出来了!奴婢……奴婢是锦绣坊的。”
宋玉眉头微微一挑。他是想过她的病情会加重,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才过去两天。
“怎么回事?慢慢说。”宋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那丫鬟深吸一口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声道:“老板娘前两日还好好的,只是偶尔咳嗽几声,大家都以为是寻常的风寒,吃几帖药便能好。
谁知……谁知从昨儿夜里起,突然就发起高热,胡话不断,今天早上更是……更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先前请了城里几位大夫,都说是风寒攻心,开了药也不见好转。
老板娘就吩咐我过来找你,我打听到你来了李大人府上,所以我就在这候着您了。”
丫鬟说着,眼圈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宋玉闻言,心中了然。
墨漓那病症,寻常大夫只怕还真是看不出端倪。
他当初留下纸条,便是存了结个善缘的心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带我去看看。”宋玉没有多余的废话,当即说道。
“哎!宋壮士这边请!”那丫鬟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在前面引路,脚步匆匆,生怕耽搁了片刻。
锦绣坊位于青阳镇最为繁华的东大街,而墨漓的居所却不在那喧嚣之地,反而在镇子西面一条僻静的巷弄里。
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从墙内传来,更显得此地清幽。
丫鬟领着宋玉来到一座门脸不算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的宅院前。
黑漆的木门上,两只铜制的衔环兽铺首擦拭得锃亮。
门虚掩着,丫鬟轻轻推开,一股浓郁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本该清雅却被药味压制住的兰花幽香。
“老板娘平日里最爱这些花草,只是这几日病着,也没人有心思打理了。”丫鬟低声说了一句,引着宋玉穿过一个小巧玲珑的庭院。
庭院中假山错落,几株芭蕉叶片宽大,只是此刻叶尖都有些微微发黄,透着一股萧索。
绕过一道绘着仕女图的影壁,便是一间雅致的正房。
房门紧闭,但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以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低声说着什么。
“是陆大夫在给老板娘瞧病。”丫鬟小声对宋玉解释道,眉宇间的忧色更浓了。
这位陆大夫,是赤阳城里来的数一数二的名医了,若是连他都没办法……
丫鬟在门口轻声禀报:“老板娘,宋壮士来了。”
里面的人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依旧带着几分媚意的声音,只是此刻虚弱至极:“请……请他进来吧。”
丫鬟推开房门,宋玉迈步而入。
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户用厚重的锦缎帘子遮了大半,大约是怕光线刺激到病人。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药味更加明显,几乎掩盖了女子闺房应有的馨香。
房间的陈设极为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名贵的瓷器。
靠墙的拔步床上,帐幔低垂。
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年约五旬,留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一手搭在帐内伸出的一只皓腕上,闭目凝神,眉头紧锁,正是那陆大夫。
宋玉的目光越过陆大夫,投向床上。
只见墨漓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平日里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往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也紧闭着,只有那长而卷翘的睫毛时不时地微微颤动,显示着主人的不安。
她额上覆着一块湿帕子,几缕汗湿的青丝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
那颗平日里勾魂夺魄的泪痣,如今也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是更衬得她病容憔悴,楚楚可怜。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待看清是宋玉时,那黯淡的眸子里才勉强聚起一丝微光。
嘴角牵起一抹虚弱至极的笑容,声音细若蚊蚋:“宋壮士……劳你……走一趟……”
一句未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跟着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旁边的丫鬟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
陆大夫收回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对着那丫鬟摇了摇头,叹息道:“老板娘这风寒来势汹汹,寒气已侵入肺腑,高热不退,咳嗽不止。
老夫方才又施了针,也只能暂时缓解一二。这病啊,急不得,还需静养,慢慢调理。”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提起笔便要开方子,口中继续说道:“老夫再开一副药,用料会猛一些,看看能否将这热势压下去。
只是……老板娘体质本就偏寒,这虎狼之药,怕是……”
他话未说完,又摇了摇头,一副颇为棘手的模样。
宋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墨漓苍白的脸和陆大夫开具的药方上扫过。
他看得分明,墨漓的唇色隐隐发紫,指尖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青白色,这绝非简单的风寒攻心。
陆大夫所言的“寒气侵入肺腑”倒是不假,但他却不知这寒气的根源并非外感风寒那么简单,而是源于墨漓体内那股他早已察觉到的“暗疾”。
陆大夫的方子,用的多是辛温解表、驱寒散热的药物,对于寻常风寒或许有效,但对于墨漓这种沉年固疾引发的症状,恐怕只是扬汤止沸。
甚至可能因药性过猛而损伤她的元气,导致病情反复,愈发沉重。
果然,陆大夫写好药方,递给丫鬟,又叮嘱了几句诸如“小心看护”、“按时服药”、“切忌生冷”之类的套话,便背着药箱,在丫鬟的陪同下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陆大夫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宋玉,见他气宇轩昂,不似寻常人物,便随口问了丫鬟一句:“这位是?”
丫鬟正要回答,宋玉却上前一步,对陆大夫拱了拱手,道:“在下宋玉,略通岐黄之术。
方才听闻陆大夫高见,只是对墨老板的病情,在下还有些许不同看法。”
陆大夫闻言,脚步一顿,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和审视。
他上下打量了宋玉一番,见他年纪轻轻,穿着也只是寻常布衣,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轻慢:“哦?小兄弟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