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
李兆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尽数吐出。
他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玉,做了一个决断的手势:“宋玉,请随我来书房一叙。”
厅堂内的空气似乎还凝固着方才的惊艳。
李清漪难得地没有叽叽喳喳,小嘴微张,筷子悬在半空,眼神在空空如也的鱼盘、宋玉以及她父亲之间来回游移。
宋玉从容起身,微微颔首:“县令大人请。”
李兆廷迈开步子,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微风,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急切。
他领着宋玉,来到书房。
书房与饭厅的热闹不同,一踏入便能感觉到一股沉静的气息。
屋子宽敞,迎面便是几排顶天立地的高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色卷轴与线装书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陈旧味道。
这显然是李兆廷处理要务、静心思索的所在。
“宋玉,请坐。”李兆廷指了指靠墙的一对花梨木圈椅,自己却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在窗边踱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阳光照在他官袍的云纹刺绣上,银线反着光,熠熠生辉。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神情是难得一见的郑重,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白盐”,当真是你……提炼出来的?”李兆廷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隔墙有耳。
宋玉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唇边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正是。不过是些许粗浅的提纯之法,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粗浅?”李兆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笑一声。
他快步走到书案后,拿起先前宋玉呈上的那个装着精盐的小巧玻璃瓶,下人已经将它送了过来。
他将瓶子举到窗边的日光下,瓶中那些细碎的结晶体,在光线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光芒,璀璨夺目,宛如打碎的星辰。
“宋玉,你可知此物……意味着什么?”
他拧开瓶盖,用书案上取笔用的小玉勺,小心翼翼地挑出几粒,放在掌心,又捻起一粒放入口中。
那股纯粹到极致的咸鲜,不带丝毫苦涩与杂味,瞬间便在舌尖弥漫开来。
“寻常市面上贩售的粗盐,杂质甚多,色泽灰黄,入口苦涩,却是百姓日常不可或缺之物。”李兆廷的声线微微有些发沉。
“朝廷对盐铁向来专营,管制极严。便是官府发卖的上等青盐,论其色、品其味,也远不及你这白盐万分之一!
你这……这简直是……是夺天地之造化啊!”
他紧紧盯着宋玉,开口问道:“此等神乎其技的提纯之法,你究竟是从何处习得?莫非……是得了哪位隐世高人的真传?”
宋玉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顺喉而下,带着一丝回甘。
他轻轻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李大人明鉴,在下不过一介山野村夫,机缘巧合之下,偶得一两卷残缺不全的古籍,平日里胡乱翻看揣摩,这才侥幸琢磨出些许门道。
实在当不得高人真传这四个字。”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归功于虚无缥缈的古籍,这是最稳妥也最无法查证的说法。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从九年义务教育的化学课本上学来的吧?
李兆廷凝视着宋玉,对这“古籍”之说显然存有疑虑,但他深知刨根问底并非明智之举。
比起那虚无缥缈的来源,这白盐本身所蕴含的惊人价值才是实实在在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宋玉,你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此等白盐,若是能够量产,其价值……无可估量!”
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上的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
“莫说寻常百姓之家,便是府城乃至京师的那些达官显贵,一旦尝过此等滋味的白盐,又有谁还能咽得下那些苦涩难当的粗盐?
这其中蕴藏的利润……”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言所代表的含义,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深深吸引着他。
宋玉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大人所言极是。今日在下前来,也正是为此事,想与大人好生商议一番。”
“哦?”李兆廷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不知你想如何商议?”
“其实也简单。”宋玉往椅背上闲适一靠,姿态从容不迫。
“在下愿献出这白盐的提纯之法,并亲自监督生产,确保白盐的品质与产量。”
他顿了顿,给李兆廷留出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继续说道:“至于生产所需的原料,也就是粗盐的供应,以及最为关键的……售卖许可,便需仰仗大人从中斡旋了。”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大周朝与历代王朝一般,盐铁皆为国家专控,私自制盐贩盐,轻则流放充军,重则抄家砍头。
宋玉的白盐纵然是天下一绝,没有李兆廷这个官方保护伞和渠道,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李兆廷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以及风过竹叶的簌簌声。
他在权衡,在盘算。
风险无疑是巨大的,染指盐务,即便只是打着“提纯精制”的旗号,一旦处理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
但与之相对的,是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巨大利益——显赫的政绩,滚滚而来的财源,甚至可能是通往更高官阶的敲门砖。
“粗盐的供应,本官倒是可以设法解决。”李兆廷沉吟半晌,缓缓开口。
身为知县,他自然有门路从官方盐库中调拨,或是通过其他渠道采买。
只要做得隐秘,问题不大,尤其若是将此事包装成改良官盐品质、惠及地方的善举。
“至于这售卖许可……”他眉头微微蹙起,“这确实有些棘手。
朝廷对此项向来严防死守,贩卖私盐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宋玉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李兆廷已经心动了,白盐的诱惑,没有人能轻易抵挡。
良久,李兆廷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决断之色。
“不过,也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密谋的味道:
“官府虽行专卖,但各地州府为盘活地方经济,有时也会酌情下放一些特许经营权。
允准一些家底殷实、信誉卓著的大商号,参与某些官营产业的下游环节,譬如精细加工或是特定区域的经销。
我们可以从提纯精制和地方特供上品这两个名目入手。
本官在州府衙门,也还算有几分薄面,上下打点一番,或许能求得一个许可。”
这番话,等于是给私盐套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由“私”转“官”,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如此,便全赖大人费心周旋了。”宋玉适时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相信李兆廷有这个能力。
“此事若能成行,你我之间的利益,又当如何划分?”李兆廷话锋一转,直指核心。
亲兄弟明算账,这等大事,自然要事先讲明。
“在下只要三成纯利。”宋玉的回答干脆利落,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其余七成,尽归大人支配。在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便是这三成利,希望能以现银结算。”
李兆廷闻言,不由得一怔。
三成?这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他原以为宋玉至少会要求对半分,甚至更多,毕竟核心的制盐秘法掌握在对方手中。
这年轻人,要么是天真得不知行情,要么便是精明到了极点,故意让出大利,以求合作的稳固与长远。
李兆廷更倾向于后者。
“三成?”李兆廷捻着自己保养得宜的短须,若有所思,“宋玉,你这条件,未免……太过谦让了。”
“大人为促成此事,需得上下疏通,承担的风险也远非在下可比。
这七成利,是大人应得的。”宋玉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并非不爱钱,只是更明白细水长流和借力打力的道理。
白盐的利润何其惊人,即便只得三成,也足以让他富甲一方。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李兆廷这个强有力的靠山,以及由此带来的官方庇护和人脉资源。
李兆廷深深地看了宋玉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激赏。
此子绝非寻常山野村夫,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和懂得取舍的智慧,远超常人。
“好!”李兆廷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响亮的“啪”声。“就依宋玉所言!
此事,本官必定竭尽所能,为你我二人,也为这青阳镇,谋划出一个锦绣前程!”一言既出,合作便算正式达成。
合作的框架既定,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具体的执行细节。
李兆廷此刻已是满心热忱,一连串的问题如珠炮般抛出:
“宋玉,这白盐的提纯之法,所需器具、场地可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工序是否繁琐?
最要紧的是,这保密之事,当如何处置?”
由不得他不紧张,这制盐秘法一旦泄露,那便是为人作嫁,空欢喜一场。
宋玉对此早有腹稿,闻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器具倒也寻常,无非陶瓮、细布、柴薪之类,村里的匠人便可打造。
场地也无甚苛求,寻一处僻静宽敞的院落即可。
至于工序,看似简单,实则内有乾坤。
无论是火候的掌控、时辰的拿捏,还是用料的配比,皆有独到之处,非我亲自督造指点,外人即便窥得一二,也难得其精髓。”
他这话半真半假,提纯的原理确实不复杂,但他可没打算将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核心技术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至于保密……”宋玉话锋一转,说出了一个让李兆廷颇感意外的决定:“我打算将这制盐的作坊,就设在槐树村。”
“槐树村?”李兆廷脸上的兴奋之色略微收敛,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像是在田埂上犁出了几道深沟。
“为何要选在槐树村?那村子地处偏僻,山路崎岖,交通往来多有不便。
若要大规模生产,依本官之见,设在县城之内,或是城郊左近,岂不更为妥当?
无论是原料的运入,还是成品的监管与输送,都便利许多。”
李兆廷的疑虑合情合理。从效率和安全的角度考量,将如此重要的产业放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的确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县城不仅有完善的配套,更重要的是,一切都在他的直接掌控之下。
宋玉迎着李兆廷探询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料到李兆廷会有此一问。
“大人有所不知,槐树村虽小,却是在下的桑梓之地。村中皆是朴实乡邻,彼此知根知底,都是信得过的人。
而且,在下也存了些许私心。”
“私心?”
“正是。”宋玉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诚恳,“槐树村土地贫瘠,村民们祖祖辈辈靠着几亩薄田和打猎勉强度日,生活颇为清苦。
若能将这制盐的作坊设在村中,一来可以为乡亲们寻一条长久的生计,让他们也能跟着改善生活,吃饱穿暖。
他们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会把作坊当成自己的命根子一般看待,尽心尽力守护作坊的秘密,这可比任何严密的防范都要来得牢靠。”
他顿了顿,话语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维:“再者,此事若能成功,亦是大人您的一项惠民德政。
带领一方百姓脱贫致富,这份政绩,可比单纯的税赋增长,更能赢得民心,也更能彰显大人的仁德与爱民如子之心。”
这番话,既点出了实际的利益,又迎合了上位者对名声的追求。
李兆廷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几竿青竹,投向了远方湛蓝的天空。
宋玉的这番理由,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以宋玉的年龄按理来说应该更关心自身利益才是,更何况现在的世道不太平,人人自危,却不想他还有这份反哺乡梓的心思。
这究竟是少年人的天真赤诚,还是一种更为高明的驭人之术,用利益捆绑来换取忠诚与安全?
或许,两者皆有。
若真能带动一个村落走向富裕,于他的治绩而言,确实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宋玉所言的“本地人守护家业之心”,也并非没有道理。
有时候,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建立起来的。
“此事……可。”李兆廷最终开口,语气不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