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行后院那棵半死不活的柿子树,叶子又掉了几片。
钱通从屋里出来,身上换了件深灰色的棉布短袍,下摆掖在腰带里,瞧着利索。
手里提着个不大的包袱,用蓝布裹着,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他走到院门口,福生已经牵了辆马车候着。
马车不算顶奢华,但也是青阳镇上数得着的体面。
车厢是楠木的,刷着桐油,泛着沉稳的光。拉车的是一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分地在石板地上踏着。
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戴着顶毡帽,见钱通出来,连忙躬身。
“掌柜的,都备妥了。”
钱通“嗯”了一声,刚要抬脚上车。
“钱叔叔!”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嗓音,从旁边巷子口冷不丁冒出来。
钱通脚下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侧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小子装的人影,从墙角后头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那人个子不高,身形单薄,头上戴着顶不怎么合衬的旧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谁?”钱通的声音沉沉的。
那“小子”几步跑到马车前,仰起脸。帽檐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狡黠的大眼睛。不是李清漪是谁?
她脸上还特意抹了两道灰,想扮出几分风尘仆仆,结果弄得跟小花猫似的。
福生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这……这不是县太爷家的千金吗?穿成这样,是要闹哪一出?
钱通看着她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胡闹!”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但分量十足。“你又想做什么?赶紧给我回去!”
李清漪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配上那张小花猫脸,瞧着有几分滑稽。“钱叔叔,您这是要去槐树村吧?”
钱通眼皮一撩:“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李清漪眼珠子一转,“钱叔叔,带我一起去嘛!我保证乖乖的,绝不给你添乱!”她说着,就想往马车上爬。
钱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动弹不得。“不行!那山沟沟里,路不好走,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爹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爹才不会知道呢!”李清漪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钱叔叔,你就带我去嘛,好不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真正的村子呢!就当是……就当是带我去见识见识嘛!”她抓着钱通的袖子,轻轻晃着,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见识?那破地方有什么好见识的?”钱通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板着。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当然有!”李清漪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槐树村有个很厉害的人,叫宋玉,就是上次救我的那个哥哥!钱叔叔,你这次去,是不是就是去找他的?”
钱通心里“咯噔”一下。哎嘿,这丫头片子,消息倒是灵通。
他看着李清漪那双写满“好奇”和“我要去”的大眼睛,心里那点硬邦邦的原则,不知不觉就松动了那么一丢丢。他确实是宠这丫头的,她爹把她托付给他,虽说是看管,但更多时候,他是拿她当自家晚辈疼的。
“钱叔叔……”李清漪见他面色稍缓,立刻乘胜追击,使出了杀手锏,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点小夹,“您就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这个整天被关在后宅的可怜人儿吧……再说了,多个人,路上还能给您解解闷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小嘴微微撅着,那副模样,活像只讨不到糖吃的小馋猫。
钱通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半辈子的无奈都叹出来。他松开李清漪的胳膊,揉了揉额角。
“上车!”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妥协了。
你就宠她吧!
“先说好,到了地方,一切听我的,不许乱跑,不许惹事!不然,我立刻把你绑了送回去!”
“知道啦!钱叔叔最好了!”李清漪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动作麻利地掀开车帘,一猫腰就钻了进去,生怕他反悔似的。
福生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地给钱掌柜竖了个大拇指——不是佩服他能管住这小祖宗,是佩服他竟然真敢带。
钱通瞪了福生一眼,福生赶紧缩了缩脖子。钱通这才提着包袱,也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枣红马迈开蹄子,马车轱辘辘地驶出了聚宝行的巷子,朝着城外方向去了。
从青阳镇到槐树村,路途算不上远,但着实不好走。出了镇子,官道还算平坦,可往山里拐之后,就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碎石遍地。马车在这样的路上颠簸,像是筛糠一样。
车厢里,李清漪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撩着车窗帘子往外看,看什么都新鲜。田埂上劳作的农人,路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
“钱叔叔,那是什么鸟啊?叫得真好听!”
“钱叔叔,你看那棵树,长得好奇怪哦!”
钱通闭目养神,对她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偶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嗯”。
颠簸了一阵,李清漪的新鲜劲儿也过了些,开始觉得有些无聊,还有点……晕。她放下帘子,蔫蔫地靠在车厢壁上。
“钱叔叔,”她有气无力地开口,“那个宋玉……真的很厉害吗?”
钱通睁开眼,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惦记着人家救了你那事儿?”
“那当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嘛!”李清漪立刻又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不过,我更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呀?听我爹和你的意思,他好像……不是一般的山里人?”
“小孩子家,别打听那么多。”钱通淡淡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李清漪撇了撇嘴,也不敢再多问。她从怀里摸出早上揣的肉包子,啃了一口。嗯,凉了,有点硬,但饿了也顾不上。
马车又颠簸了约莫半个时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掌柜的,快到槐树村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清漪“噌”地一下又精神了,赶紧撩开帘子往外瞧。
只见马车正行驶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偶尔能从树木的缝隙间看到几户零星的茅草屋顶,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气息。
这就是槐树村吗?瞧着……是真够穷的。
马车缓缓驶入村口。
槐树村的村民,平日里见惯了鸡毛蒜皮,最大的热闹也就是村东头老王家丢了只鸡,或者村西头李寡妇家的屋顶又漏雨了。像马车这种“高级货”,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一回,更别说钱通这辆瞧着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马车刚一进村,就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千层浪。
正在村口大槐树下纳鞋底的几个妇人,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田埂上,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也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瞅,满脸的惊奇和探究。
“哎哟喂,这是谁家的马车啊?瞧着可真气派!”
“是啊是啊,拉车的马都比咱们村里最壮的牛还精神!”
“这是……镇上来的大官?还是哪家的大财主?”
几个光屁股的小娃娃,更是撒欢儿似的跟在马车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叫嚷着:“马车!大马车!”
议论声,惊叹声,孩童的嬉闹声,汇聚在一起,打破了槐树村往日的宁静。
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穿过村子。村民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一路跟随着。他们好奇这马车里坐的是何方神圣,更好奇这“神圣”是要去谁家。
当马车七拐八拐,最终稳稳当当停在村尾一处破旧的院落门前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里。
那院子,他们再熟悉不过了。矮矮的土坯墙,歪歪扭扭的木柴门,屋顶上还缺了几块茅草,瞧着就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那是……宋玉家!
“我没看错吧?停在……宋玉家门口了?”一个村民揉了揉眼睛,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老天爷!这……这怎么可能?宋玉那小子,什么时候攀上这么富贵的亲戚了?”
“前几天不是还说他打了官差吗?这……这是来找他算账的,还是……?”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活久见了的表情。如果说刚才只是好奇,现在就是震惊。
车厢里,李清漪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外面那些目瞪口呆的村民,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翘。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还……挺不赖的。
她又看向那座比她家柴房还不如的院子,心里嘀咕:那个宋玉哥哥,就住这种地方啊?
钱通没理会外面的动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沉声道:“到了。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嗯嗯!”李清漪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钱通率先下了马车。他一露面,村口那几个眼尖的妇人里,就有人认出了他。
“哎呀!这不是聚宝行的钱掌柜吗?”
“钱掌柜?他怎么来了?还亲自来?”
钱通在青阳镇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槐树村的村民,偶尔去镇上赶集,或者卖点山货,也有些是认识他的。
他这一现身,村民们的议论声更大了,也更疑惑了。
钱掌柜亲自登门,找宋玉?这宋玉,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还是……闯了什么滔天大祸?
就在这时,李清漪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那身小子装,虽然脸上抹了灰,但细皮嫩肉的,跟村里那些晒得黢黑的小子们一比,还是扎眼得很。尤其是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乡下孩子。
“这……这小后生是谁啊?瞧着面生得很。”
“是钱掌柜带来的?莫不是他家的亲戚?”
李清漪可不管那些人怎么议论,她好奇地打量着宋玉家的院子,又伸长脖子往里瞅,想看看那个宋玉哥哥到底在不在。
钱通走到院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那扇略显单薄的木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院子里,似乎没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