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躺在床上，这不是他的床。是黄雨柔的。被褥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混着草药和某种独属于女人的体己香味儿。他盯着头顶打了补丁的屋顶。
傍晚，黄雨柔从黄大娘家回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玉弟……今晚，你……你睡我这屋吧。”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然后，像是怕他误会，又或者，是怕他真的会意，急急忙忙补了一句：“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他只是点了点头。
此刻，木门“吱呀”一声轻响。黄雨柔进来了。
她端着一个小木盆，盆里还冒着丝丝热气。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松散束着，几缕调皮地贴在她微红的颈项。
身上是一件素色的中衣，略显宽大，像是她过世丈夫的旧物，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有几分柔软。
一股皂角和热水的干净气息先于她的人飘了进来。她没直接看他，低着头，把木盆放到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上。
“水……还有些热，你要擦擦吗？”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飘。
宋玉坐起身，背靠着冰凉的土坯墙。“不了，嫂嫂先用。”
她“嗯”了一声，眼风极快地扫了他一下，又赶紧挪开。她将布巾浸湿，拧干，开始擦拭脸颊和脖颈。动作很家常，却带着点手忙脚乱的局促。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她擦拭时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今天……多亏你了。”她终于开口，大半个身子依旧背对着他，手里正擦着手。“要不是你，小玉她……”
“举手之劳。”宋玉的声音很稳，“那种货色，不值得嫂嫂费心。”
她转过身，脸颊因为热水的缘故，微微泛红，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可他们是官府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官府？”宋玉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他们也配？放心，槐树村这穷乡僻壤，县太爷懒得搭理。那两个人渣，不过是扯着虎皮讹钱的泼皮无赖。吓唬吓唬，也就老实了。”他顿了顿，“嫂嫂是怕他们报复？”
黄雨柔咬了咬下唇。“我……我是怕连累你。”她的目光终于和他对上，里面有一丝真实的恐惧。这和平日里那个操持家务、沉稳能干的女人不一样，这份脆弱，她很少示人。
也正是这份不经意流露的、藏在寡妇坚韧外壳下的怯弱，让宋玉素来自诩的淡定，在心底悄悄起了一丝波澜。
“我说了，有我在。”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们不敢再来。”
她似乎松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里的布巾。“昨天，你给王老四和赵铁头家的东西……？”
“救急不救穷。”宋玉道，“只是一味的施舍，根本改变什么，想真正地帮到他们，等从根下手。
“你……想得真周到。”她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丝依赖，不再仅仅是看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叔子。
“嫂嫂，过来坐。”他拍了拍床沿空着的地方。床不大，他这么一说，气氛就有点微妙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挪了过去，在床边堪堪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膝上。她身上那股干净又温热的馨香，更清晰了。
“今天那两个泼皮，没吓到你和清芷吧？”宋玉换了个话题，声音放缓了些。
“我……我还好。清芷她也没事。”黄雨柔声音低低的。
“嗯。”宋玉应了一声。
“玉弟，”黄雨柔开了个头，又顿住。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你……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宋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轻笑一声：“哦？哪里不一样了？”话茬递过来了，就看她怎么接。
他稍稍往后靠了靠，姿态闲散，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比平时快了两拍。
眼前这个女人，平日里沉静如水，偶尔露出的那点少女般的无措和娇憨，像猫爪子似的，总能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一下。
他自认见过的女人不算少，什么阵仗没经历过？可偏偏对她这种藏在成熟外表下的纯真，有点……没辙。
“以前你……”她似乎在斟酌用词，“以前你……虽然也懂事，但……但没现在这么……这么有主意。也……也没这么……嗯……厉害。”最后一个词，她几乎是含在嘴里说出来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像雨后初绽的桃花。
“人总是会变的。”宋玉的目光锁着她的眼睛，不让她逃避，“尤其是在这种世道。不变，就活不下去。”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嫂嫂，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辛苦了这么多年。以后，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她原本就有些不真切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朦胧。
黄雨柔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尖用力到泛白。“我……我是你嫂嫂……”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提醒着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世俗伦理的无形枷锁。
“我知道。”宋玉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他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覆上她交缠的双手。她的手微凉，在他触碰的瞬间轻轻一颤，却没有抽开。
他的拇指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味。“从我醒过来，看着你和清芷为这个家操劳，我就在想，我宋玉何德何能，能有两个这么好的女人陪着我。”这话并非虚言，融合了原主记忆里对她的依赖，和他自己这段时间的亲眼所见，这份感慨是真切的。
他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以前，我护不住你们。浑浑噩噩，像个废物。”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属于原主宋玉的、深埋的苦涩和不甘。“现在，我有这个能力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多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悍然，“我不止要让你们吃饱穿暖，我还要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家，一个能让你们安心的家。一个……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不再让你一个人扛起所有风雨的家。”
他稍稍倾身，离她更近了些。他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颈侧那根青色的血管在轻轻搏动。
“雨柔。”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嫂嫂”。称呼的改变，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翦水秋瞳里盛满了泪水，震惊、慌乱、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他握紧了她的手。“你愿意……把你自己，也把这个家，都交给我吗？”他的目光灼灼，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不是以玉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一个……想要照顾你，保护你，给你未来的男人。”
摊牌了。不带一丝拐弯抹角。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飞快闪过的惊惧、难以置信，以及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又顽强地亮起来的……一点点奢望。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中滚落，划过她清瘦的脸颊。那不是全然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释放，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委屈和隐秘的渴望。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又像是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不成调子。
宋玉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给她时间，也给自己平复那份因她此刻的全然信赖而翻涌起来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
他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情场经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不是什么技巧和算计，这是两颗在乱世中相互取暖的心的碰撞，真实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许久，她才在泪眼朦胧中，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一下，轻得几乎看不见。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重重地点了一下。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却无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嗯。”
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宋玉笑了，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他慢慢凑近，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迷蒙，像受惊的小鹿。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软，微凉，带着泪水的咸涩，还有一丝少女般的青涩。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明明曾为人妇，此刻的反应却生涩得像一张白纸。
也对，她本来就未经人事，和青涩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双手下意识地抵在他的胸前，想要推开。那是一种本能的抗拒，是长久以来礼教束缚的印刻。
宋玉没有强迫，只是加深了这个吻，用不容拒绝的强势包裹着极致的温柔，像春雨般，一点点渗透她紧闭的心防。他的吻，带着安抚，带着承诺，也带着压抑了许久的、不为人知的渴望。
渐渐地，她紧绷的身体开始软化，抵在他胸前的手也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落。她的一只手，试探着，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桌上的蜡烛火苗，不知何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将两道交缠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暧昧的影子。
窗外，夜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为这屋内的旖旎伴奏。村庄早已沉睡，万籁俱寂，只有这间小屋里，心跳声、喘息声、衣衫摩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那张用旧木板搭成的床铺，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和着窗外的风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喘息声，谱写出一曲只有黑夜才能听懂的隐秘乐章。
火苗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缓缓地熄灭了。
黑暗，彻底笼罩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
风依旧在窗外呜咽，老槐树的叶子在夜色中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悠长而缠绵的故事。
……
隔壁房间。
肖清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墙壁很薄，隔壁的动静，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却又清晰得让她无法忽略。
她早就料到了。从宋玉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男人开始，从黄雨柔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开始。
他们才是一家人。宋玉，黄雨柔。
而她，肖清芷，不过是个被宋家收留的外人。寄人篱下。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翻了个身，用薄被蒙住头。
但那些细碎的、暧昧的声响，依旧执着地、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
这一晚，很长。
肖清芷睁着眼，直到窗外渐渐透进一丝微弱的晨光，天快亮了。
她依旧没有一丝睡意。
隔壁的声音早已停歇，只剩下均匀的呼吸。
她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自己的，孤单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