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探头探脑地伸进半个脑袋,贼眉鼠眼地往里瞅了瞅,一眼就瞥见了屋檐下那几大块晃晃悠悠的猪肉,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宋……宋兄弟!”他一边叫着,一边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些肉。
宋玉停下磨刀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村长。”
“哎,哎!”李茂应着,几步就凑到屋檐下,围着那几块沉甸甸的猪肉转了两圈,时不时伸出舌头咂咂嘴,眼神里满是惊叹和掩饰不住的羡慕,“好家伙!宋兄弟,这头大野猪,少说也得有两百斤往上吧?你……你一个人从山里弄回来的?”
宋玉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李茂搓着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语气也放得更低了些:“宋兄弟,你这打猎的本事……啧啧,真是没得说!这肉,你打算怎么个章程?”
宋玉站起身,走到屋檐下,用手里的柴刀指了指其中最大的一块后腿肉,那块肉怕是得有三四十斤重,又指了指另外几块品相不错的肋条和五花肉,加起来也得有个六七十斤。
“这些,村长你看着,拿去镇上卖了吧。”
李茂闻言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拿去卖?”
“你路子熟,也知道镇上的行情。”宋玉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卖了钱,除去你来回跑腿的辛苦钱,剩下的给我就行。”
李茂脑子飞快地转了转,立刻就品出味儿来了。宋玉这是要他帮忙处理这些肉,但又不是白白使唤他,这“除去你跑腿的辛苦钱“,可就有讲究了。这明摆着是给他留了操作空间,也是在示好。
他连忙摆手,脸上笑得更殷勤了,像朵盛开的菊花:“哎哟,宋兄弟,你这说的是哪里话!辛苦啥,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应该的。不过……这肉,我可不能白白占你的便宜。”
宋玉没接他的话,只是拿起柴刀,走到另一块小一点的腿肉旁边,比划了一下,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割下一块约莫七八斤重,带着脆骨的精瘦肉。那肉肥瘦相间,纹理清晰,一看就是上好的。
他随手扯过一根草绳,将肉块麻利地捆好,递给李茂。
“这个,村长你拿回去,给家里婆娘孩子尝尝鲜。”
李茂看着宋玉递过来的那块肉,眼睛都直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才是宋玉真正给他的“好处”。嘴上说着让他帮忙卖肉,实际上这块肉就是酬劳,而且是远超普通跑腿费的丰厚酬劳。这宋兄弟,办事敞亮!
他不再推辞,咧开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双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猪肉:“那……那我就不跟宋兄弟你客气了!多谢!多谢!”他掂了掂手里的肉,喜滋滋道,“这野猪肉,香得很!镇上那些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们,就好这一口!保管能卖个好价钱!”
宋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李茂把那块属于自己的猪肉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些,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宋兄弟,我今天过来,除了这事,还有个更要紧的事得跟你说一声。”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镇上衙门的人,估摸着就这一两天,就要下来收秋税了。”
宋玉磨刀的动作顿了顿,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收税?”
“是啊。”李茂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愁苦和无奈,“年年都这样,躲是躲不过去的。今年带队的,还是那个张三老油条,听说还带了个新来的愣头青王二。那个张三,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难缠得很。”
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院外没人,才压低了声音,凑近宋玉道:“咱们这儿啊,如今行的是‘两季定额税’。夏税,主要是收青苗钱,按各家各户的人头数、田地亩数折算成铜钱,有时候也搭着收点杂粮。到了秋后,才是大头,主要征收谷米粮食。听着这法子简单明了,可里面的道道儿多着呢!”
“朝廷的规矩是死的,可底下那些跑腿办差的人是活的呀!”李茂压着嗓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他们那些人一下来,头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户地看光景。谁家米缸里米多,谁家院子里鸡鸭肥,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有数着呢。这税额,明面上说是有定数的,可他们总有法子让你多掏点出来。”
“就说这田亩,你家明明只有二亩薄田,他大笔一挥,就能给你记成三亩。你家明明只有两个能下地的丁口,他张口就能给你算成三个。你要是敢去跟他理论,他就说册子上就是这么记的,是前几年传下来的旧档,改不了。你要是敢闹,哼,他就有的是法子整治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茂顿了顿,又道:“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那份“孝敬钱”,是少不了的。你不给,他们就鸡蛋里头挑骨头,处处给你找麻烦。说你家交的粮食不干净,里面掺了沙子石子,要多加耗损。说你家拿出来的铜钱成色不足,分量不够,要你补足差额。总之,不让你脱层皮,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你的。”
宋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用手指在磨好的刀刃上轻轻滑过,试了试锋利程度。
“宋兄弟,你刚来咱们村不久,家底子薄,按理说,他们也刮不出你多少油水。”李茂看着宋玉,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可你这又是打狍子,又是猎野猪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保不齐啊,他们就把你当成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富裕户,专门盯着你下手。”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耳语般给宋玉出主意:“这几天,你那些值钱的好东西,都赶紧收收好,特别是那些银钱,千万别露白。院子里也别弄得太招摇。这屋檐下挂着的野猪肉,除了我拿去镇上卖的那些,剩下的,你也先藏起来大半,就留点看着不那么扎眼的。等他们来了,你就哭哭穷,装装可怜,就说日子过得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勉强才能糊口。”
“至于那份“孝敬”,”李茂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多少你也得提前准备点。不用太多,有个三五十文钱,或者准备几斤干蘑菇、干笋子之类的山货,意思意思就行了。让他们觉得你懂规矩,识时务,但也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冤大头。不然的话,他们看你好欺负,以后年年都得来找你的麻烦,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李茂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应对的细节,比如跟那些官差说话的时候,态度要和气,千万不能顶撞,要主动问好上茶,递烟杆子等等。
宋玉听完,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多谢村长提醒,我记下了。”
“哎,客气啥,都是乡里乡亲的。”李茂拿起那块属于自己的猪肉,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那我这就去镇上,帮你问问这肉的行情。这肉新鲜着呢,保管能卖个好价钱!”
“有劳了。”
李茂提着肉,心满意足地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只有微风吹过屋檐下挂着的肉块,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宋玉站起身,走到院墙角落,搬开那块他特意弄松动的地砖。
他将前几天卖狍子皮剩下的那些碎银子,仔细地用一张破旧的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地砖下面的小坑里。又想了想,将那块从山上带回来的、沉甸甸的暗红色铁矿石也用一块破布裹了,一并放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才把地砖重新盖好,用脚踩了踩,又从旁边扫了些浮土盖在上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桌上,还剩下几十文铜钱。他仔细数了数,挑出三十文品相还算过得去的,用一根细草绳串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接着,他把挂在屋檐下的那些猪肉都取了下来。除了李茂拿走的那一大块后腿肉,以及他另外预留出来,准备找机会送给聚宝行钱掌柜和那位李大小姐的份额外,其余的猪肉,他挑了几块品相相对一般、分量也不算太大的,约莫十来斤左右,重新挂回了屋檐下,做做样子。
剩下的那些品相好、分量足的猪肉,则被他用一张干净的破草席仔细裹好,搬进了自己那间昏暗的小屋,塞到了床底下最里面的角落,又用些破旧的柴禾和杂物挡住了。
他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屋里屋外。
米缸里,只有浅浅的一层糙米,将将能盖住缸底。柴火倒是堆得不少,但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杂木枯枝。屋里除了两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几件简陋不堪的农具,再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把刚刚磨好的柴刀,用手指轻轻在锋刃上试了试,一道寒光闪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黄雨柔和肖清芷挎着篮子,从外面采野菜回来了。她们的篮子里空空的,显然收获不多。
“玉弟,村长刚才来过了?”黄雨柔一边放下篮子,一边问道,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宋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肖清芷的目光在屋檐下明显少了一大半的猪肉上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院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篮子,走向灶房,准备晚饭。
宋玉坐在小屋门口的矮凳上,看着暮色一点点浸染了整个院落。
李茂的那些提醒,虽然市侩,却很及时,也很实用。
他摸了摸怀里那串用草绳串着的三十文铜钱。
夜色越来越浓,几声零星的犬吠从村子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给这寂静的夜晚平添了几分不安。
宋玉的眼神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