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玉略显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低矮的茅屋门口时,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正低头缝补着旧衣的黄雨柔和坐在另一边沉默发呆的肖清芷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得更彻底。

  宋玉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不,是沉甸甸地坠着——两只毛皮尚温的野兔。兔子的耳朵耷拉着,显示出生命的彻底终结。

  黄雨柔上前,想查看宋玉有没有受伤。

  可随即她就看到了两只肥美的野兔正被宋玉死死地拽着。

  她眼睛瞪得溜圆,视线在宋玉略显苍白的脸和他手中那两只分量十足的兔子之间来回扫视,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肖清芷也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不大,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清冷眸子里,此刻也清晰地映出了一抹难以置信。

  她看着宋玉,又看着那两只兔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多久了?她们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的肉了?

  自从宋大山被征走,这个家就只能靠着宋玉打些零星的小猎物,或者黄雨柔挖的野菜,采的野果勉强糊口。

  像这样肥硕的兔子,一次带回两只……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嫂嫂,清芷,我回来了。”宋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平稳。

  他侧身让开门口,将兔子随手放在门边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玉、玉弟……”黄雨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颤抖,快步冲了过来,“你、你的伤……你真的去打猎了?这、这是……”她语无伦次,指着地上的兔子。

  宋玉没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运气不错。”他扶着墙壁,忍着伤口的疼痛,走到屋内的破旧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凉水,仰头灌下。冰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肖清芷默默地走到门口,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两只兔子。

  兔子的脖颈处都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箭孔,血迹已经半凝固。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兔子尚有余温的皮毛,随即又快速收回,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正大口喘息的男人。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似乎还有未干的汗渍,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稳和……锐利。

  仿佛只是出去了一趟,这个人就脱胎换骨了一般。

  “快,玉弟,快躺下歇歇!”黄雨柔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想扶他,“伤口怎么样了?有没有裂开?”

  “没事,嫂嫂。”宋玉摆了摆手,阻止了她,“这点路,还撑得住。先处理兔子吧,放久了不好。”

  他说着,便要起身。

  “我来!”黄雨柔连忙按住他,“你坐着别动,嫂嫂来处理!”

  “我去烧水。”肖清芷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但她已经转身走向了灶台。

  宋玉看了看黄雨柔焦急担忧的脸,又看了看肖清芷走向灶台的背影,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也好,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处理猎物确实有些勉强。

  黄雨柔手脚麻利地拎起兔子,眼中闪动着泪花,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喜悦和希望。

  肖清芷则沉默地往灶膛里添柴,拉动风箱,很快,微弱的火光跳跃起来,映照着她素净的侧脸。

  宋玉没有完全闲着,他靠在椅背上,指导着黄雨柔:“嫂嫂,皮毛尽量完整剥下来,冬天或许能有点用。

  内脏……留肝和心,其他的埋了吧。”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他做过无数次一样。

  黄雨柔虽然有些疑惑他怎么突然懂这么多,但还是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去做。肖清芷在烧水的间隙,也偶尔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剥皮,去内脏,清洗……黄雨柔忙碌着,肖清芷默默地配合,加热水,递工具。宋玉则在一旁“技术指导”。

  很快,两只处理干净的兔子肉摆在了案板上。

  接下来是烹饪。

  家里的调料匮乏得可怜,只有一点粗盐,和几颗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有些干瘪的野山葱。

  黄雨柔看着兔子肉,有些犯愁:“玉弟,这……怎么做?”

  以往有点肉,也大多是简单水煮,放点盐就算改善生活了。

  宋玉站起身,这次没让她们阻止。他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磨得还算锋利的菜刀。

  “我来吧。”

  他掂了掂刀,感受了一下重量和平衡。然后,他开始动手。

  他的动作,与之前那个略显笨拙的猎户宋玉,截然不同。

  刀光闪动,兔肉被迅速而精准地分解开。

  骨肉分离,剔除筋膜,切块,斩骨,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那不是普通猎户或者农夫能有的刀工,更像是在……处理精密的零件。

  黄雨雨和肖清芷都看呆了。她们站在一旁,看着宋玉专注地处理着兔肉,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他将一部分肉块切得大小均匀,另一部分连着骨头斩成段。

  然后,他示意肖清芷加大灶火。

  没有油,他就将兔子自带的一点脂肪切下来,扔进烧热的陶锅里,慢慢炼出油脂。

  “滋啦——”

  油脂受热的声音响起,一股肉类的焦香开始弥漫。

  他先下入斩好的骨头段,快速翻炒,直到表面微微变色。

  然后加入热水,水量没过骨头,再放入几颗拍散的野山葱。

  最后,只加了极少量的粗盐。

  “盖上锅盖,小火炖。”他吩咐道,语气自然。

  肖清芷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调整了灶膛里的柴火。

  接着,他处理那些纯肉块。他用刀背将肉块略微拍松,然后用仅有的盐稍微腌制了一下。

  等到锅里的兔肉汤炖出香味,他取了一点滚烫的汤汁,淋在旁边的肉块上。

  然后,他找来几片宽大的树叶,洗净,将腌制好的肉块用树叶包裹起来。

  最后,他将这些用树叶包裹的肉块,小心地埋入灶膛边沿,那些没有明火,但温度极高的热灰之中。

  “这是……?”黄雨柔忍不住好奇地问。

  “叫花兔。”宋玉随口答了一句,拍了拍手上的灰,“等汤好了,这个也差不多了。”

  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看得两个女人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肖清芷,她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家族覆灭,但也曾见过世面,可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烹饪方式。

  等待的时间里,浓郁的肉汤香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香气,开始霸道地占据这个小小的茅屋。

  黄雨柔不停地咽着口水,眼中充满了期待。

  肖清芷则安静地坐在灶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偶尔耸动的鼻翼,显示出她并非无动于衷。

  终于,锅里的兔肉汤炖好了。

  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香气四溢。

  宋玉又从热灰里扒拉出那几个黑乎乎的“叶子包”。

  剥开烤得焦脆的树叶,里面是汁水饱满、香气扑鼻的兔肉块。外层带着烟火的焦香,内里却鲜嫩异常。

  晚饭很简单,就是一大锅兔肉汤,和几块“叫花兔”。

  但对于已经很久没尝过肉味的黄雨雨和肖清芷来说,这无疑是无上的美味。

  没有多余的言语。

  黄雨柔端着碗,喝一口汤,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也分不清是烫的,还是激动的。

  肖清芷吃得很安静,但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她先是小口地抿着汤,然后尝试着夹起一块叫花兔,细细地咀嚼。

  那复杂的口感和滋味,似乎让她有些惊讶,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彩。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碗里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

  宋玉看着她们的反应,心中某个角落微微松动。

  他自己也饿坏了,不客气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能量和暖意。

  伤口的疼痛,似乎也被这顿饱饭暂时压下去了几分。

  饭后,肖清芷默默地收拾碗筷。宋玉想帮忙,却被黄雨柔强硬地按回座位。

  “你伤没好,别动!”

  夜色渐深。

  简单的茅屋被分割成两个狭小的空间。

  黄雨柔睡在外间的小床上。

  里间,是属于宋玉和肖清芷的,一张铺着干草和破旧被褥的土炕。

  洗漱完毕,黄雨柔早已歇下。

  里间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光,豆大的火苗摇曳着,映照着墙壁上斑驳的影子。

  肖清芷背对着宋玉,解开发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头。

  她脱下外衣,只穿着中衣,动作略显僵硬地躺到了土炕的里侧,尽可能地远离炕边的位置。

  宋玉坐在炕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和那散落的长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和……尴尬。

  他也脱了外衣,露出了缠着布条的上身。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窗外依稀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点微弱的光晕。

  他躺了下来,土炕很硬,被褥单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呼吸,轻微而克制。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仿佛楚河汉界。

  宋玉侧过身,面向着她。在黑暗中,他能大致看到她的轮廓。

  即使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身体清瘦,但却有一股美感从中孕育。

  他伸出手,手臂越过两人之间的“界限”,轻轻地、试探性地,想要搭在她的腰间。

  几乎在他手臂触碰到她衣物的瞬间,肖清芷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她几乎是本能地往里缩了缩,同时伸出手,精准地挡住了他的手臂。

  “别。”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宋玉的手臂停在半空。

  黑暗中,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紧抿的嘴唇和带着戒备的眼神。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也没有强行推进。

  几秒钟的寂静。

  然后,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一丝无奈又一声轻笑声。

  “……”肖清芷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

  宋玉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但并没有转过身去。

  他依旧侧躺着,面向她的方向。

  “很冷。”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什么情绪,“靠过来点,暖和。”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

  肖清芷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是呼吸似乎屏住了。

  宋玉顿了顿,仿佛在给她反应的时间。但他并没有真的等待她的许可。

  他再次伸出手臂,这一次,动作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度,揽住了她的肩膀。

  同时,他自己的身体也向她那边挪了挪,几乎贴上了她的后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

  但他没有停止。

  手臂稳定地环绕着她,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睡吧。”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便不再有其他动作,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仿佛真的只是为了取暖。

  肖清芷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能感觉到身后男人温热的体温,强健的胸膛,以及环绕在她肩上那只手臂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的气息,带着白天处理猎物时残留的一丝血腥味,和一种陌生的、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这和以前那个怯懦、甚至不敢与她对视的宋玉,完全不同。

  此刻的他,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一种不需言语的掌控力。

  她的脸颊,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发烫。

  心跳也乱了节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她想挣扎,想推开他,但身体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动弹不得。

  或者说,是那份突如其来的强势和男子气息,让她一时间失了方寸,忘了如何反应。

  她咬着下唇,身体紧绷着,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她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耳后。

  那呼吸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渐渐抚平了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

  紧绷的身体,在持续的温暖和身后平稳的呼吸声中,终于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极其缓慢地、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丝。

  尽管依旧带着戒备,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冰,似乎在今夜这意外的强势和温暖中,悄然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宋玉感觉到了怀中人那细微的变化。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搂着她,闭上了眼睛。

  长夜漫漫,陋室无声。

  只有窗外的月光,和土炕上相拥而眠的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肉香。